阳阳(SunnyClockwork)

夜谷疑云(第三章-第五章)

第三章:眼睛

 

我是被一阵可怕的噪音吵醒的,突然就从床上惊起来,出了一身冷汗。倒不是那噪音如何怪异可怖,使得我作出了这样的反应;反之,我或许还要谢谢它,因为正是它从那可怕的梦境中挽救了我。

那天夜里的梦境实在是可怖到了极点,连“噩梦”的形容都不再适合它。我也难以找到合适的表述,只能说那像是某种从疯人最狂乱的想象力爬出来的、违背一切规律的东西。尽管我一醒来就丢失了大半对此的记忆,也仍后怕连连。而在那些我还能回忆起来的碎片中,却有种怪异的真实感,似乎那并不是我过于活跃的大脑的产品,而是会从现实边缘渗漏过来的未知之物。

我还记得梦里我处在一片深沉、绝对空旷的黑暗之中,尽管没有半点光亮,我却知道周围什么都没有。我甚至不是踏在地面上,而是就那么漂浮着,连自己的身躯也是若有若无的。我努力向四周看过去,却一无所获,似乎那黑暗背后的是更深的黑暗,层层堆叠在一起,像蛛网一样把我困在其中。我看不到东西,更听不到声音,在寂静之中似乎连心跳都停止了。这恐怖的孤独让我发疯,而无边无际的未知则让我感到渺小无力,从心底生出一种震颤来。我想要呼喊求救,但音节刚一出口就又给硬生生吞了回去。

我不敢再发声,因为我正感到有什么东西看着我,就在那空荡荡的无际黑暗之中,有一只硕大无比的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。我看不到它,却清楚地知道它就在那里,既是存在也是虚假。慢慢地,我渐渐能够感受到它了,我知道了它大概的轮廓,明白了它深深浅浅的诡秘紫色光晕,甚至连那眼球上一弯惨白新月都映入了我的脑海。我并不是看到这些的,我所处的仍是绝然的黑暗,没有半点多余的颜色——我只是就那么知道了,就好像我应该知道一样。

我突然感到害怕,我突然感到恐惧,却并不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所面对的这种感觉并不该存在,不是一个人类所能触及的。那种恐惧是没来由的,似乎早就在我的心底,在我的灵魂深处扎下了扭曲的根系,并因为此情此景而疯狂地生长,用半透明的流脓藤条把我缠绕住了。我忘记了尖叫,忘记了呼吸,忘记了自己。我被硕大无朋又虚无缥缈的宇宙所吞噬,被宏大和渺小所撕扯。我的自我在崩溃,我的过去在离解,我的信念在消逝……直到我被那阵古怪的声响拉回现实中。

我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来望向窗外,发现一轮耀眼的太阳正从远方起伏的沙地间爬上来。它与别处的太阳并没有什么不同,仅仅是因此处缺少云彩的遮蔽而显得格外明亮,但我却下意识地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。一会儿后,我才知后觉地注意到,之前把我惊醒的噪音正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,刚好就在那轮不是闪烁的火红色和地平线的交接处。但我当时只当是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工厂在运作,也没有把噪音和日升联系到一起。

我略微调整心绪,慢慢地把噩梦的影响从头脑中滤去,却清楚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度入眠了的,只得起身去洗漱。那噩梦固然恐怖,也固然逼真,但终究不过是个梦境,我也就很快把念头转移到自己在夜谷要度过的这一周上来了。我的期盼中夹杂着些许的不安,但兴奋劲已然占了上风,甚至让我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憧憬来。我也努力回忆过昨日看到的零碎景观,但此时它们却都变得模糊而失真,又或许与梦境相混淆,我也再不能确定了。

但这也很快被我抛下,因为我又突然想到自己还没见过这间屋子的另一个主人。就在车上的时候,Carlos也直白地告诉我,那正是他的男朋友,目前已经与他搬到一起了。我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开明的人,也没有嫌恶的心情,更是想与他见一见,或许送个小礼物补偿昨日的失礼。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也就打开了房门,朝客厅走去,可我刚一抬头,眼前所见的却带给了我不亚于那噩梦的震撼,使我几乎跌座到地上。

天哪,那不正是我梦中看到的那只眼睛吗!

 

 

 

第四章:Cecil

 

对于那个梦境,我终究只有模糊的印象,否则它或许还要恐怖百倍。但此时那只最为可怖的眼睛,就明明白白地摆在我的面前。而我所看到的一切都会佐证我的论断:那或深或浅的紫色就在半透明的结构下流动,汇成一个个令人目眩的细小漩涡;微微摇曳的光芒在它表面浮动,显出一种诡异的不真实感;阴影附着在本该最明亮的地方,并像是受到干扰的录像一样扭曲又复原。

这一切完美地将梦中那个模糊实体的细节还原了出来,甚至重新激起了那些掩埋在我潜意识中的碎片,似乎使得噩梦再次降临,让周边的一切都黯淡了。而那只眼睛,我面前的那只眼睛,虽然要小了不少,但深紫色的注视和诡谲的目光却没有丝毫偏差,甚至替代瞳孔的那一弯新月都栩栩如生。除此之外,那心惊肉跳的感觉又回到了我的身上,而这恐惧的根源无疑就在我面前。

但最令我害怕却并不是这个。那只眼并不是浮现在空中,毫无干系地摆在那里的;它的确悬浮着,但却又实实在在地长在一张脸孔上。我想要说那是一张魔鬼般的面孔,是最令人惧怕的畸形怪物的相貌,但事实并非如此;那只是一个人,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个活生生的、平平常常的人,而那紫目就长在他的额头。他不高也不矮,不胖也不瘦,是一副最普通不过的样子,若不是那第三只眼睛,恐怕放到人群里也难以辨认出来。

我这个时候勉强扶着墙壁,面色都苍白了,连正常的呼吸也难以维继。我努力想要让我的头脑再次运行,想出什么对策来,但那惊惧植根得是如此之深,以至于我最终所做出的也只有死死地盯住他,而他也用那三只眼睛看着我。也就在这个时候,他突然笑了起来,似乎是要尽力贴合一种友好的表示;而我本来稍稍平复的心情再次陷入了不可控的漩涡,只感到四肢瘫软,脊背发凉。

那个笑容,他的嘴角所牵出来的那个弧度,那怎么不是一个魔鬼的笑容呢?只是安在了一个人的脸上,却显得越加可怖了。所有的堕落和亵渎就在那面部的动作中显示得淋漓尽致,即使并没有言语,那虚假的面皮也显得异常狰狞,即便天使看了也要哭泣的。

我再仔细观察的时候,才发现他的异常远不止于那只眼睛和那怪诞的微笑。他整个人好像都是从某种深紫色的阴影中走出来的,属于另一个超出我们可怜维度的世界。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把某个硕大难言的怪物塞进了一副人类的皮囊,让他勉强挥舞我们脆弱的肢体行走于世。固然他的动作再平常不过,其中却带了某种微妙的扭曲,不细看却断然没法察觉,然而一经察觉却会给人一种深深的畏惧和嫌恶。加之他身上还盘旋环绕有紫色的文身,那混合了触手与无数眼睛的图案竟似乎也在移动,越加让我感到不安。奇怪的是,在我发现这一点后,他本来并不出众的面庞却显得英俊了起来,但却并不是往一种令人愉快的方向,或者说并不是人类所惯用的那种审美标准。

不仅是他身上,那扭曲的气氛还蔓延到了他周边,并不断从他背后的深紫色阴影里冒出来,依附在四周的家具上。而那阴影更不是通常的阴影,反而像是一个偌大的活物,不停蠕动着,在平面上反复挪移。它似乎有着触手一样的附肢,蜷曲着,舒展着,造成一副会让一切正常人反胃的样子,似乎那才是怪物的本来面貌,眨着千万只密密麻麻的紫色眼睛,吐出墨绿色的腥臭液体。我明明看到了那些,但一眨眼的功夫它们又变回了光照不到的黑暗,就好像这一切在闪烁不断,在这个现实和某个我无法想象的现实之间来回穿梭。

我想到了很多,又或者是被某种本能给拉扯着灌输了一些古老信息,但实际上这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。而下一刻,我也再也抑制不住自己,绷断了理智的最后一根弦,疯子似的大叫了起来。

这叫声把那人形的怪物吓了一跳,也惊动了屋子另一处的Carlos。他手上还端着一个冒着泡的锥形瓶,就那么急急忙忙地冲了过来,要看看出了什么事故。然而当我死死抓着Carlos的白大褂,指着那个长着三只眼睛和阴影中触须的人,语无伦次、歇斯底里地大叫时,后者只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。

“怎么了?”他这么问我,同时竟然挽住了那怪物的手,“我正要向你介绍他呢:我的男朋友;这栋房子的另一个主人;夜谷电台的主持人——Cecil。”

 

 

 

第五章:早餐

 

我不知道Carlos是如何说服了我,如何将我从瘫软的状态中解脱出来,又是如何把我安顿到一张桌子上和那个怪物一起用早餐的。那个怪物,那个Cecil,就坐在我的对面,第三只眼睛轱辘轱辘地转着,阴影中的触手兴奋地摆动,有一些甚至搭在了Carlos的身上,发出介于蛇吐信子与火花四溅之间的声音来。而它的边缘时而清晰时而模糊,有时候干脆与其余的物体重叠在一起了,显得更加令人不安。我只敢用余光去瞥它,但也把这一切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,更万分确信我是清醒的;然而Carlos却丝毫不受影响,像是没有看到那些蠕动的触手和那只紫眼睛似的,专心对付他盘子里的煎蛋和培根。

看着Carlos那个毫不在意的样子,我不禁自问,莫非只有我看到了这些吗?莫非我是产生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幻觉,把这一切凭空想象出来了吗?我感到恶心,但更多的是一种恐惧,抓着餐具的手都抖个不停。这怎么会是他的男朋友啊?那甚至都不是一个人类。看他的样子,分明像是从比地狱更可怖的深渊中逃脱的异类,侵占了一个类人的躯体当了自己的容器;又或者只是披了一张人皮的暗紫色凝胶,根本没有骨骼或是肌肉,却也像模像样地学着我们动作;那甚至可能只是一段声音,在震荡和光线的巧合下勉强汇聚成了一个形状,而其他的一切都是随之而来的错觉。他说话的时候,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从他的嗓子里传出来的,反而是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他那里。那如丝绸般优美的调子,不正是我昨夜在车上听到的广播吗?

我初听时还不觉得什么,但继续下去却渐渐发现了其中的怪异,并生出了一种骨子里的排斥。他吐出的字句像是有真正的实体一样,竟然在震动发声之后并不消散,反而反复堆积在这小小的房间之中,嘶叫着、闪烁着昭示它们的存在,竟比那暗紫色的阴影还要真实。我不得不承认,那声音流过他的唇齿后竟变得格外悦耳,有一种让人深陷其中的魔力;而如果不是我之前窥见了他的可怕模样,我还会以为那是某种世间难寻的美妙音乐。

我不敢再去看,也不敢再去听下去,更不敢当着Carlos的面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。我难道要向我的好朋友说,他的同居者是个长着三只眼睛和阴影一般深紫色触手的怪物吗?我难道要做出什么行动,与那怪兽搏斗,从迷障中把他解救出来吗?我或许本该这样做,即便那东西强于我数倍,我也应该挺身而出。但可笑的是,也不知道我当时的思绪受了什么古怪的扭曲,逻辑也产生了偏差,脑袋里思考的竟然是礼貌一类的东西。现在看来,对那样显然不属于这片土地的怪物,还有什么礼节和规矩可讲呢?那样存在即是渎神的东西,难道不该抓起来绑住,关进厚厚的混凝土墙里吗?甚至是干脆地杀死,也不会有任何道义上的悖反。

我低下头,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那缺少土司的早餐上。Carlos与那怪物还试图与我搭话,对我说了些什么,但我却全然听不进去。我已经不愿再在屋子里待下去,不愿与这怪物共处一室了。那早先强行压下的恐惧又一浪浪地袭来,不断敲击着我脆弱的神经。因此我胡乱把无味的早餐塞入嘴里,请求Carlos带我出去,去夜谷的别处,最好能去他的实验室看看。

或许是我掩饰得还很好,又或许Carlos并没有太过关注,他似乎无视了我反常的表现,欣然应允。他站起身来,就在我长舒一口气的时候,抱住了他的“男朋友”,并吻在了他那第三只眼睛上。我立刻就呆在了原地,一股极其不妙的预感也随之而来,似乎自己已经深陷那个噩梦的延长,再也走不出去了。

当Carlos换上一件稍微干净些的白大褂,领着我出门的时候,我几乎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那样愣愣地跟在他后面。即使是当沙漠中那轮烈日照在我身上的时候,我也还陷在某种混沌的状态里。而在我身后,那个Cecil,那个让我颤抖、恐惧的类人,正露出他那魔鬼般的微笑,向我们挥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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